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张艳茜
陕西这块地方,水深土厚,黄土高原肥沃的土壤经过亿万年沉积,已然雄厚,这种深厚同时也是文学的。曾经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艺术中心、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陕西,是一个地域文化非常鲜明的地方,陕西本身的这种超越性,使得“文学陕军”始终不是一支“地方军”。研究陕西文学创作,研究陕西长篇小说创作,其实也是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陕西作家,值得我们用一生来追踪。
进入新世纪,作者队伍的分化,传播手段的变化,阅读选择的俗化,批评力度的弱化,给长篇小说创作增添了新的问题,提出了新的挑战。面临诸多难度,陕西的基层作家始终在努力坚持,倾心投入书写现实的创作实践。
以现实主义手法书写现实生活
现实主义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它须注入新的内容。纵观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批现实主义的力作,它们只有在注入了新的内涵时,才能获得新的生命。所以,现实主义这棵树如果没有新的生长点,它在新时代面前必然会枯萎。
长篇小说由于其规模、体量以及对生活经验巨大的吞吐能力,注定与时代生活的关联更加全面、密切。优秀的长篇小说常常是一个时代精神面貌的反映,被称为“时代的百科全书”。
纵观富平作家的长篇创作,可以看出他们共有的底层立场和民间情怀,使得他们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共同点,就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书写现实生活。这些作品中基本上乡村是主角。在从悠久的农耕社会转向现代工业社会的中国现代史上,乡村既曾是革命的策源地,也隐含贫穷落后的社会伤痛。近一个世纪以来,农村包围城市、土地革命、农业合作化运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均包含解决乡村问题的巨大努力。而且,各种运动也从来没有绕过乡村。所以,作为一种见证和呼应,集中出现的几部长篇小说,比如李印功的《胭脂岭》,耿祥的《田韩堡》,李红的《潮起潮落》,路西平的《村路》,杨英武的《藏凤巷》,巴漠的《黑石村往事》,杨刚的《坎坷人生》等等,大都围绕这些历史事件展开叙述,在跨度较大的时空间,采用现实主义手法,或通过个体人物在时代大潮中的命运沉浮,或以家族历史的书写,或通过农民的众生相描述,展示中国乡村的历史变迁,构建起一个个立体交叉的宏大历史叙事,完成了对陕西农村历史现场的还原和农民的真实生存状态的叙事。
现实如弱水三千,作家往往只取一瓢;又可以管中窥豹,得见一斑。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和领域,这是记忆和经验的馈赠。正因为他们对底层生活有着切肤的感受和直接的识见,所以,这些作品呈现了比较精准的现实感和时代精神风貌。
转型中的中国,仅有乡土社会显然是不完整不全面的。伴随国家新型城市化战略的迅猛推进,城市社会结构、生活理念、生存方式以及价值取向和情感追求已经和正在发生深刻变革。
进入新时代,城乡二元对立虽然依然存在,现在如果路遥重新站在社会生活的“立体交叉桥”上,去审视中国城乡之间所发生的生活现象和矛盾冲突,他会发现,已经不再是高加林、孙少平兄弟那时候所处的农村与城市交叉地带了,也已经不再是高加林、孙少平兄弟当年所处的社会现实了。值得欣慰的是,陕西仍有作家能够主动地站在社会生活的“立体交叉桥”上,关注并审视城市与农村各自的变化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意识;现代生活方式和古朴生活方式的冲突等等。林喜乐在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客居长安》中,将笔下的人物深嵌于三十多年来城乡流动加快的当代中国,那些故事完全不同于路遥描写的高加林们,虽然仍然充满了无数戏剧性的矛盾,依然有可歌可泣可爱可憎可悲可喜的人和事,发生在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或“立体交叉桥”上,但是因为写出了新境遇下的新人物,所以让人信服,让人感同身受。
当前的乡村建设也引起作家关注,郁秋的《第一书记》,就是以文学涉及乡村现状和精准扶贫等乡村建设命题,从一个全新角度参与到乡村书写的对话中。
从历史乡村,到转型期的乡村以及当下新时代的乡村,这些作家所涉及的各种主题,如同地质构造中不同年代淤积的土层。
现在做一个小说家,比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更为艰辛和残酷,在皓首穷经的写作中,小说家既可能被现实的读者抛弃,也可能被未来的时间抛弃,因为面对无尽的现实,小说要深入到人们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的文质里去,无不困难重重,稍不留意,小说便会滑入肤浅或失败的泥沼之中。
日常的现实主义写作
鲜花有多种色彩,现实主义也有多种情态。多年来,现实主义仍然是评论家言说一部作品的有效武器,也仍然是小说家面对故事时所需要考虑的基本问题:既是写作观,也是方法论。
从20世纪的50年代到80年代,陕西的长篇小说创作经评论家、小说家和读者三方通力合作,共同“塑造”出了一大批典型人物。进入90年代,刻有时代烙印的典型人物逐渐退隐,一些小说知名人物开始登场,《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废都》里的庄之蝶、《白鹿原》里的白嘉轩等等,是这一时期知名度较高的小说人物。这些知名人物的文学生命力或许更为持久,他们呼应了黑格尔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
进入新世纪以来,无论是创作本身,还是创作环境,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长篇小说创作中开始了小人物描写寻求艺术突破的阶段。不夸张地说,我们当下小说是小人物、普通人物的天下,他们微小和普通到我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而且每个名字背后,我们也难以找到像高加林、白嘉轩、庄之蝶等人物的形象特征。当下分工细化和生存多元的时代,塑造了每个人内心的微小感和普通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没有谁是不可一世的,也没有谁是永恒不变的,由此潜移默化,作家笔下的人物便不再具有某种穿越时空的典型性形象,这是小说家与读者“共谋”的结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小人物、普通人物不具备文学的冲击力量,我们从李印功的《胭脂岭》中双胞胎兄弟哥哥张金柱的政治异化、弟弟张金梁的困惑与执着,从《客居长安》中的孟大友、吴老三夫妇等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和心灵痛苦,这种对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现实的叙述,同样触及了文学最本质的内容:每个小人物、每个普通人物都是一个时代、都是一个世界,对于他们的叙述就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叙述。“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归生活本来面目,深刻的“日常化”书写,对每个无名的、微小的人和人心的叙述,是小说最大的道德和尊严。
如果以1826年现实主义在法国文坛的具体运用和提出为发轫,现实主义在文学上的发展演变将近两百年,从古典现实主义到批判现实主义,到浪漫现实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到新写实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在文学道路上一路奔走过来,显示着耀眼的光芒和强大的生命力。顺着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主义兴起的路子,走到新世纪这十八年,一种新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开始呈现,即日常化的现实主义写作。
在敏锐的作家眼里,琐碎的日常生活,都有着生命的温度,一地鸡毛,却能熠熠生辉。然而,日常生活、日常故事,对作家来说,也如同险象环生的沼泽地,一旦陷落进去是难以自拔的——将日常生活写进小说而平淡无奇的作家不在少数。将俗的故事写得也很俗,这是小作家,将俗的故事写得不俗写得耐人寻味才是大作家。
老实说,现在读小说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新媒体带来的碎片化的阅读,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大多人感觉现实生活比小说更精彩,更丰富。所以,作为真正的作家就有了一份使命,如何清逸地走出日常琐碎生活的沼泽地,让那些在我们眼中平凡似尘土的生活,在小说中不再平凡。在表现日常生活时,小说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展开,将生活的秘密、生活的真实、生活的感动、生活的绝望与希望……一一呈现给读者。从日常生活出发抵达人性的内核,审视时代,从而完成对高于生活的另一种“陌生生活”的再现。
好的小说,其实比生活更精彩。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陕西的第一代作家柳青、杜鹏程,第二代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他们的创作也分别代表了自己时代写实主义写作的最高水平,应该说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句子,他们每一部作品,既征服过艺术,又征服过读者,犹如一块块坚硬有质感的石头,垒砌起小说难度的高山,形成了作为后来者难以超越的“高峰”。若想登上写作的“高峰”,就是要站在经典小说的肩膀上,写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和与众不同。
其实,每一部经典作品,都是站立在别人创作的高山之巅,形成的新的小说的难度。陕西作家是幸福的,因为面前有经典值得学习;同时又是不幸的,因为要在这一座座高山之上,寻找属于自己的表达,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另辟蹊径发现新的视角,写别人笔下没有的题材、人物、故事,写得比别人更深邃更悠远一点。否则就谈不上独特。
任何作家都不可能脱离他置身的社会,也不可能脱离他生活于斯的背景。所以,关注现实,努力使小说与现实相连,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真实的、善良的、美好的东西。现实永远在自我革新,只要写出新的变化,你的小说就是新的,这正是“现实”的魅力。
小说是精神与心力的产物,以文字做肉身,以人心为魂魄,无形却坚固,不管是在全民狂热的时代还是在如今小众的冷清当中,都自有它不朽的生命。流动在小说中的现实都是活的,这不仅是小说所涉及到的现实,还包括它如何来表现这现实。“写什么”“怎么写”和“为什么写”这三个问题,在今天仍然非常重要。
以党益民为领军的富平籍作家,如林喜乐、李印功、耿祥、喊雷、李红、路西平、巴漠、杨英武、杭盖、郁秋等,在他们执着的坚守与艰苦的创作实践中,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期盼他们在今后的创作中寻找到更多属于自己的句子。
(作者: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张艳茜)
编者注:本文系作者2018年10月9日在富平县举办的“新时代新创作新发展——文学陕军再进军与基层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的发言
(责任编辑 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