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阴,当初将老腔演唱从皮影中剥离出来,只是文化馆一个小导演的尝试性变革,没想到真的给这门古老艺术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如今的老腔,颇有点“墙里开花墙外红”的味道。
老腔为什么这么火?
□文/ 本刊记者 陈小玮 杜尚儒 图/ 本刊记者 王 磊
“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成华山。鸟儿背着太阳飞,东边飞到西那边。天黑了,又亮了,人睡了,又醒了……”
台上的11个人,个个幅度很大地动作着,或仰头大笑,或倾身对谈,或端着老碗,蹲在长条板凳上猛往嘴里扒着面条……完全是一种关中农民平常日子的真实再现。
这段名叫“关中古歌”的节目,是老腔艺术团的代表作之一,经常在舞台上表演。11个演员似乎完全沉浸在一种自娱自乐中,却对台下观众形成一种磁力,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感受着他们的快乐。
这是陕西华阴老腔艺术团在龙年春节前的倒数第二场演出,最后一次演出要赶赴山西太原。正月里,他们还要到香港演一台神话新剧《山海经》。凤凰卫视又将他们请上华山表演,录制一期春节特别节目—《渭南春来早》。
老腔历史长达2300多年,但在全国火起来,却仅仅只有5年的时间。
借力《白鹿原》
在老腔艺人张喜民家的堂屋,正对着屋门的那面墙上,贴着一幅《老腔·白鹿原—原生态作品音乐会》的剧照,演出时间是2006年国庆期间,地点在西安大唐芙蓉园凤鸣九天剧院。这场演出是将话剧《白鹿原》中老腔表演的段落抽出来,组成的一台音乐会。
老腔能在话剧《白鹿原》中出现,很多人都没有想到,包括华阴老腔保护中心主任并兼任华阴老腔艺术团导演的党安华。
“接到省文化厅的通知,让到西安去演出,一开始还推辞着不想去。”党安华回忆说。
后来他们还是去了,但人不全,少一个老头。
一下车,文化厅的一个处长迎上来对党安华说:“濮存昕来了,还有一个姓林的导演,要看老腔。”
党安华紧问了一句:是不是林兆华?听到肯定答复后,他一下子激动了。林兆华是中国话剧界的大导演,是他的偶像啊!
党安华赶紧安排老艺人们吃饭,每人两个烧饼,一瓶饮料,然后准备演出。因为少一个演员,党安华对表演内容也做了紧急调整,选择了只有七、八分钟长度的“古韵乡趣”。
表演开始了,党安华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舞台上,他一直观察着林兆华的反应。林兆华很认真地看着表演,还不时和濮存昕交流一下,似乎很有兴趣。
演完后,林兆华特地问这个节目是谁排的?党安华回答,“不好意思,是我排的。斗胆说一句,我也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导演。”
“从2001年到2005年,走上舞台的老腔演了很多场,从没有人问过这是谁排的,都以为是传下来的,但林兆华一眼就看出这是设计出来的。”党安华对记者说。
林兆华专程到华阴又看了一次老腔表演后,对党安华说,话剧《白鹿原》里要用老腔。
一开始,林兆华想用老腔做音乐,后来又改成借老腔来辅助故事的叙述,他认为陕西地方音乐带有一种“叙述”的感觉,通过这种最原始的说唱,可以寻找史诗的感觉。
林兆华给党安华寄来了《白鹿原》的剧本,上面»出了11个点,要党安华排出11段老腔(最后用了9段),要求是六个字:苍凉,苍桑,苍茫。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排演,5月10日,北京人艺排练厅响起了华阴老腔的声音。当老腔艺人张四季举起长条木凳冲向舞台前方,合着节奏用“惊木”猛烈敲击木凳时,人艺的演员看傻了眼。最后一曲老腔结束时,排练场内呐喊声和掌声交织在一起。
经过9天的合排之后,2006年5月31日,话剧《白鹿原》在一曲老腔“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声中拉开帷幕。
演出过程中,幕后灯光非常暗,年龄最大的老艺人王振中无法看到党安华指挥的手势,每到他要
独唱时,党安华就会轻拍一下他的背。王振中幽默地说:“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指挥方式。”
除了中场休息10分钟,老艺人们整场演出坐在灰暗的幕后一动不动。他们都唱了大半辈子的老腔,但这场戏是他们最认真、最紧张、最兴奋的一次演出。
话剧《白鹿原》在老腔“将令一声震山川”中结束,台下观众一片掌声。党安华和老腔艺人们一块走上台谢幕。这也是党安华第一次以导演的身份上台谢幕。
老腔在北京引起了轰动,媒体对老腔的赞誉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震撼!
外行的改造
两个多月在北京的演出,正赶上农忙时节,收麦、晒麦、种秋,很多艺人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但他们都坚持了下来,全身心地投入演出。“这些从来都是以农为主的民间艺人,能舍弃视为命根子的庄稼而在北京演出,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让老腔能走出华阴。”党安华说。
老艺人们从北京载誉归来,许多村民开始动心,想拜他们为师学老腔。双泉村的妇女尤其积极,上到50多岁的老婆,下到20来岁的媳妇,都有报名的。那个冬天,几乎每家都有人在练唱老腔。
张喜民的孙子张猛也开始抽空跟爷爷学起了老腔。去年夏天全国政Ð委员来调研时,他还坐在爷爷的位子上,弹着月琴唱了一段。
张四季的孙子张腾飞也跟着爷爷学老腔。这个出生于2001年的孩子,是华阴目前年龄最小的老腔学员。
“只要有人愿学,我就会尽量地给他们教。”南寨村的王振中也新收了两个30多岁的徒弟。
老腔火爆全国,党安华算是立了大功,因为他是将老腔从皮影背后推向台前的一个关键人物。
2000年,党安华结束了厦门一家电视台的工作回到华阴,在文化馆有一个闲职。
那年快过年了,党安华听说张喜民的皮影戏班子—华阴最好的皮影戏班子在城东演出,他就和朋友骑着摩托车去看。当时已是晚上11点钟,党安华发现老艺人们的皮影戏唱得热火朝天,但台下观众只有三个,其中有两个是围着炉子烤火,根本不看戏台,另一个是代表主家当监工,戏班子不唱过12点是不付钱的。
党安华将围得严严实实的皮影戏台掀开一个缝,眼前的场面令他惊呆了。“我是做导演的,也有过演员的经历,但我得承认,张喜民他们演唱时迸发着一股激情,那种表演才是最高境界。”
反正在文化馆闲着也是闲着,党安华就决定“整个东西”,构思了一个节目,让皮影艺人登台表演,没准能弄个奖什么的。
但是,他跑了四、五个皮影班社,却没请来一个艺人,因为没有人接受他的想法,都觉得如果没了皮影,就不是老腔了。
党安华反复地给老艺人灌输这样的观点—老腔产生的时间比皮影早得多,在没皮影时,老腔就诞生了,脱离皮影也不算“离经叛道”。
最先被党安华说动的正是张喜民,至少他嘴上不再反对。当时的市场行情是,演一场本戏时长三、四个小时,可得收入大约100元,张喜民班社的戏最好,一场能有120元。张喜民作为班主能分到20元,其他艺人分10元左右。
于是,党安华就以每天20元的报酬“雇佣”这些艺人,还答应专车接送他们去排练,总算把一个班子组建成了。
“拿板凳砸我”
党安华请王振中好几次,都被拒绝了。王振中觉得党安华的做法是“糟蹋老腔”。
2001年,党安华花了10天时间排了一个“劈山救母”的节目。他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在华山脚下唱的题材,也是他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后产生的创意。
“结果是丢人的没法说。”党安华对记者说,“一来自己没这个能力,加上操作办法不当,最后失败了。”
有人评价这个节目:“华山没人高,灯没农村演皮影时亮……”
这个节目只有22分钟,排演用的经费是党安华自己拉的赞助,但原本5000元的赞助费,划到文化局后拿到手的只有2000元,党安华曾为此气得摔过±子。
这次失败后,党安华总结了教训,“一个主要原因是我对老腔音乐的属性了解不够,音乐太简单,无法塑造人物。”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2003年,党安华又重振旗鼓,新排了一个“古韵乡趣”的节目。这一次,他决定用绘»、戏剧等元素来塑造舞台形象,虽然没有一个具体的故事,但又有一个大的故事,表现的主题是乡情和乡趣。
这个节目演出后反响不错,因为以前没人用这种手法把老腔搬上舞台。
党安华临时组成的演出团体,开始被邀请到西安、深圳等地演出。这时,老艺人王振中也同意加入进来,成为艺术团的一员。
尽管如此,党安华在排演时,与老艺人之间还是会有冲突。
2004年,在排“关中古歌”时,张四季的动作总是达不到党安华的要求,倔强的张四季要走,党安华气得一脚把凳子踢·了。原本老腔演出时,作为后槽的张四季敲的是木板,为了舞台效果,党安华给他换成了板凳。这时,党安华突然来了灵感:板凳也是一种节奏,让板凳也动起来!
党安华于是对张四季说,“四哥,你一会儿拿板凳冲到台前,砸我,我知道你这会儿最恨的人是我。”
张四季不解地问,“你这是啥意思?”
党安华就给他做示范动作,高举着板凳冲到台前,往地下猛地一砸,再用惊木狠狠地击打……
于是,张四季砸板凳成了老腔的一个符号。外地人听不懂老腔,但一看到砸板凳,就知道是老腔。
外流的张家戏
由11人组成的华阴老腔艺术团,有5个人是双泉村的,而且都姓张,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其中张喜民、张转民、张拾民是亲兄弟。
在老腔皮影的鼎盛时期,几百口人的泉店村,就有十几个戏班。从老腔谱系看,华阴时间最长的戏班子有三支,全部出自西泉店村。张喜民是其中一支的第十代传人,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称号。
13岁时,张喜民随父亲张贵生学习老腔,一开始学的是挑签子,因嗓音条件好,父亲便让他转学
了掌戏。
15岁那年,张喜民拜本村张尚斌、李芝善为师,一年后首次登台演本戏《征南》。开口唱了没几句,台下就一片叫好声。迄今,他能唱70多本戏,最拿手的是《三战吕布》、《征南》、《战昆阳》以及《神亭岭》。有人对他的演唱评价是,“高中低音舒展自如,生旦净丑皆通,坐念唱白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最早的老腔,其实就是张家戏。”张喜民对记者说。
作为家族戏,张家对老腔传承人有很多规定:传男不传女;传张不传外人;剧本绝不外传等。
“过去没有录音机,没有光盘,光靠听学戏很难,所以剧本就很重要。”张喜民说,每个戏班子都对自己的剧本严加保密,而张家戏后来被扩散到外姓外村,就与剧本的外流有很大关系。
据说,张家皮影戏班一次出远门演出,晚上回家途中,被人劫持到一个山神庙,被迫交出了剧本。劫持者让人分头³写,10多天后才交还剧本放了人。
1932年,老腔艺人张玉印患重病求治无效,偏巧戏迷阎百勤有一个祖传密方能治他的病。治病前,两人立下文约,病治好后,张玉印要把剧本借给阎百勤看。谁知病好了,张玉印却反悔了。一次演出结束后,阎百勤、闫平娃等人利用拆台子混乱之际盗走了戏包袱,后虽经打官司追回,但闫平娃等已转³了一些剧本。不久,闫平娃就组织起班社,唱起了老腔。
记者在张喜民家看到了他珍藏的剧本。剧本被包袱裹着,放在一个木柜的最底层。张喜民打开已经有点糟朽的包袱皮,拿出一本,只见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有的地方还有圈点。
“文革”期间,张喜民的父亲为保护剧本,将其藏在离祖坟不远的一个土窑里。张四季的父亲则在家中进门的地方挖一个大洞,洞中放了一口大水缸,将戏箱放进水缸后,再在水缸上盖上石板,垫上了土。红卫兵³家时,他只交了一些破损的剧本和皮影了事。
据张喜民说,当年吕孝安为了学戏,专门到泉店村扛长工。吕孝安干活的东家特别爱看老腔,经常请戏班子演,吕孝安偷偷揣摩,工余时间自学练习,后来就组建了自己的戏班子。王振中从秦腔改学老腔时,拜的师傅就是吕孝安。
无法预料的前景
王振中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与一般民间艺人不同的是,他懂乐理。1958年,华阴市成立文工团,他曾担任音乐教练,为演员顺调,给乐队配乐。他在演唱老腔时,还对原剧本进行润色与裁剪,丰富和提高传统原作。改革开放后,他改编了《逼上梁山》等一系列剧目,还受邀为张艺谋的电影《活着》做配音和戏曲指导,给演富贵的葛优教唱过老腔。
“文革”期间,老戏不让唱了,能演出的多是改编移植的“样板戏”,甚至还有毛泽东的诗词。但大家一看没有干部在场,就让人在外放哨,偷偷地演老戏,过过瘾。
解放初期,张家戏班子硕果仅存的只有张全生的新生社,但时间也不长,随着张全生加入革新社而消亡,直到1976年,张全生才又重新组建了皮影戏班。
改革开放后,张喜民、张军民、张新民的皮影戏班子纷纷成立,并以各自的名字命名。但好日子不长,到上世纪90年代,面对电视的冲击,演出场次从一年最多的200场下滑到40来场。
“前景不好。年轻人看不懂,就不喜欢。喜欢老腔的,都是年龄大的人,随着这些人慢慢故去,观众就减少了。”张喜民多少还是有些悲观。
“20年前,我父亲演两本戏,六、七个小时,下面还喊着让加戏呢。”张新民说。
张新民的父亲就是张全生。上世纪40年代,有人来请他唱戏,他因家里遇事不想出门,就借口家里没柴烧了,要去打柴。对方为了请他,用3头骡子将柴从70里外送到他家。他不得不连夜起程去给人家唱戏。
双泉村现在还有两班子皮影戏,但演出机会不多。现在艺人们大多到大都市演出,华阴人反倒基本上没机会看老腔了。
张喜民说,有一年的正月十五,他们在华阴演老腔,看的人也很多。“关键是没人组织演出,群众就看不上。”
在渭南市区,群众掏一元钱就能看到秦腔,这是地方文化管理部门与秦腔剧团一起为丰富群众文化生活而推出的新举措。张喜民对此很是羡慕,觉得如果也能如此炮制,华阴人看皮影、看老腔就容易多了,没准还能培养出观众群呢。
传承的难题
“老腔被确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就开始搞传承。”党安华说。
2008年,华阴市用国家拨的60万元搞了一个老腔培训学校,请老艺人们当师傅。学员最多时有30个人,但有的人学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也不是短期内就能学会的,就打了退堂鼓,最后留下的只有12个人。
“挣不挣钱不说,先要让人知道。”党安华给他们也排了些节目,在华山景区演出。最近,他们还到甘肃演了一回。
不过,令党安华失望的是,来学习老腔的几乎没有年轻人,最小的也40多岁了。
现在双泉村四、五十岁的妇女学老腔的多,张新民分析原因说:“孩子大了,没啥负担,老腔学成了还能挣点钱,多少是个收入。男人要养家,这点钱看不上。”
张喜民最得意的女徒弟张香玲现在已经当了主唱,除了在舞台上演,还时常唱皮影。记者见到她时,她正临时约人组班子第二天去演出。有一家老人去世了,老人生前喜欢听老腔,家里人特地请戏班子演一出本戏《借赵云》。
“我师父说了,只会唱舞台上的那几段,不算学老腔,只有会唱本戏,才算学老腔了。”张香玲从2010年开始学本戏,至今能唱三本。
今年春节从初一到初七,张香玲等10个人到西安大明宫庙会上演老腔,依然是舞台的表演形式,一天两场,一场唱两段。“观众最爱听的还是‘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那段。”张香玲猜测说,可能观众对词熟悉,喜欢听。
每当演出结束,总有人围上来,或问她要名片,或者就是对她说一句,“唱的好!”
记者问张香玲,将来会不会组一个全是女演员的戏班子?张香玲说,“有想法,但要看机会。”
现在双泉村的地都集中流转种了莲菜,每亩地一年给500元的流转费,每10年涨60元,吃粮、吃菜都要买,物价又是一年贵过一年,村里人只能外出打工挣钱了。
老腔艺人们没工资,演一场挣一场的钱,总有老了唱不动的一天,到时候又没有地,养老该咋办?这个问题,已经成了目前老艺人们最操心的事儿。
令党安华纠结的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年演出场次中行政命令式演出太多。2010年演出了112场,其中49场是行政性演出,不仅不挣钱还要贴钱,因为给艺人的收入是不能少的,但这个钱没人给他。
不仅如此,党安华他们还要和山寨版的老腔演出团体拼市场。“有很多过去唱秦腔的,看老腔火了后,就买我们的演出光盘模仿,到处演出,这样的演出团体有9个之多,甚至有一个竟然还找到一个长的和王白毛(王振中的外号,他有时也这样自称)一模一样的主唱,弄得党安华他们在签演出合同时,不得不先寄去视频以“验明正身”。
老腔没市场时,存活是一个问题;老腔火了之后,如何让原Ö原味的老腔得以存活,同样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