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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岁的吴永琪说:“秦俑带来的震撼,那种不断解开谜团的满足感和好奇并不会随年龄而衰减。”
记录奇迹的考古人张天柱也成了奇迹的一部分。他用20多万张文物和博物馆的纪实照片,和一名考古队员的专注和静定之力,凝固了秦俑考古的奇迹。
新生代文物摄影师赵震回忆自己在2020年一次拍摄当中,突然在一尊秦俑的嘴唇上发现了一枚指纹,那是一种瞬间石化的感觉。那是他日复一日的文物拍摄当中,一次最惊心动魄的“发现”,一次穿越千年的对话。
站在秦俑面前,仅仅凝视,好像就能接收到穿越千年的信息。这是世界文化遗产独有的魅力。
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写实艺术,也深深折服了一代又一代秦俑考古工作者。从对每一件文物细致入微的考察到深入历史纵深处的解读,他们都被这个地下军团深深震撼。他们每一个人在与秦俑展开穿越千年的对话之后,往往都会发出“幸运”的惊叹。
他们被称为秦俑背后的人,事实上,他们是与秦俑面对面交流,并承担着重新赋予秦俑生命的使命。在每一个“复活”的秦俑身上,似乎都能够感受到秦俑考古人专业、专注和专情的精神气质。
▲吴永琪在修复铜车马(图片由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提供)
吴永琪:守陵人和看门人
吴永琪经历了铜车马修复的奇迹,也经历了彩绘保护技术突破这样一种欣喜。随时间沉淀而来的,是对文物的一种更加科学保护的意识。他把自己视作“秦始皇陵的守陵人、博物馆的看门人——守陵人要从自然机制方面把文物保护好,看门人就要把对博物馆事业不利的社会因素拒之门外。”
吴永琪被调到秦俑馆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北京知青,普通话讲得好,调过来可以当讲解员培养,结果他对考古更感兴趣。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联邦德国相关科技人员来兵马俑参观的时候,已经是副馆长的吴永琪敏锐地嗅到了新技术的气息,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与德国人探讨土遗址保护技术问题,对方高兴地邀请他去德国考察。
在两德合并的日子里,吴永琪去了德国,并带回了对遗址震动更小的打孔工具和德国专家。而兵马俑的彩绘却引起了这些专家更大的兴趣,一项彩绘保护合作项目应运而生,在德国慕尼黑和中国临潼分别建立了实验室。
“经过近十年的努力,在临潼的实验室,由中国的专业人员研发了秦俑彩绘层的最佳保护工艺和材料。”吴永琪兴奋而自豪地说。
2005年,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陶质彩绘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成立,标志着陶质彩绘文物保护工作进入了标准化、规范化的新阶段。
“秦陵一号铜车马修复”和“秦兵马俑彩绘保护技术”分别获得了1997年和2004年的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
2021年,铜车马博物馆落成的开幕活动上,袁仲一和吴永琪出现在现场。他们的背景是镇馆之宝铜车马,在一个透明展柜里面。他们共同亲历了铜车马从3000多块碎片修复的奇迹,一起完成了和古老工匠精湛技艺的跨越时空的对话。当他们出现在这个活动现场,两位最熟悉铜车马的老考古队员身上有种大咖的气质,那是对这件镇馆之宝的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了解,以及完美修复这件艺术品之后的骄傲和满足。
2024年,吴永琪接受央视国际频道《鲁健访谈》节目采访时说,“我们站在这个俑坑看到的兵马俑,秦始皇也看过。在秦俑身上我们的目光合到一起了,只不过我们跨越了两千两百年的时间。”
谈到秦陵的发掘,吴永琪脸上有一种非常肃穆的庄重。他说:“尽量不要动。”
“能不挖就不要挖了。”对于公众关注的秦陵的考古挖掘进程,吴永琪郑重地说,“不能去主动发掘,特别是皇帝陵。地下的文物确实很脆弱,如果我们贸然打开,对它真的是非常大的冲击。此外,我们对天地对自然对祖宗要有敬畏之心。老祖宗在这儿睡得好好的,你把他挖出来,没这个道理。如果我们有了先进的技术,能够在地面不打开陵墓的条件下,去了解里面的东西,而不去打扰这个睡了两千多年的老人,这是我出自内心的说法。以后也不要动,没必要动。”
随着研究的深入,不断有新的东西新的研究观点出来。兵马俑第三次发掘,提出了很多新的观点,吴永琪很开心。“包括俑坑的建筑结构,陶俑的制作方式,工匠的指纹,陶俑脸上画的眼睫毛。这都是新的发现。这就是考古和文物工作最大的魅力。不断有新的谜题……”
周萍:一个文物修复师的极致追求
周萍和秦俑的对话,具有更开阔的视野,而她所切入的点,是土遗址保护和木质遗存技术的国际合作交流。
木质遗存和土遗址的视角,让周萍和她的团队从单纯的秦俑身上,跳脱到文物的生存环境,他们从科学技术保护和预防的角度守护着秦俑。这让他们这一代修复者,更像是秦俑医生。
▲周萍在进行彩绘加固(摄影丨张天柱)
1978年9月,对历史有着深刻研究和造诣的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站在中国骊山脚下的西杨村畔,面对出土不久的兵马俑军阵,喜不自胜地说:“原来世界上公认有七大奇迹,今天看了秦俑,我要说这是第八奇迹!”
1987年12月11日,兵马俑迎来的第一个高光时刻正是在法国。当时第11届世界遗产大会在法国巴黎召开,秦始皇陵与兵马俑坑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2024年5月6日,中法签订了《中国秦始皇帝陵博物院与法国文化遗产科学基金会关于木质遗存与土遗址保护科学研究之合作协议书》。协议书中,中法双方将联合开展巴黎圣母院火烧木材及秦始皇帝陵火烧木材遗迹(木炭)保护修复以及价值认知研究,成为新的亮点。
周萍成为两位代表中国参与巴黎圣母院修复的文物保护专家之一。
第三次考古发掘中发现,一号坑T23方内,大量烧成黑色的棚木痕迹清晰可见,兵马俑坑曾遭受过严重焚毁。这似乎部分印证了史书中的记载。“是不是可以通过木材的研究,了解到当时一些建造工艺。我们想知道被火烧过以后,当时是什么状况。用我们的科技,也许可以验证当时史书上记载的短短几句话。”说这话的周萍,脸上也有一种让人动容的秦俑考古人的虔诚,以及穿越千年和文物对话的温柔。
与多年前“注重发掘”相比,如今秦俑文物保护团队更注重对发掘现场也就是“土遗址”的研究和保护。
“土遗址是个世界难题,虽然我们之前跟德国在这方面有合作交流,我们院里自己也做了很多土遗址的保护,但坦率地讲,土遗址保护还是有些新的问题。比方说兵马俑坑存在大量的土遗址,游客衣服上的纤维会和空气中的灰尘结合后,附着在陶俑身上,使其发生一系列的反应。如果是天然的植物纤维,就容易产生微生物。我们在一号坑就发现一些紫色的微生物。”
周萍现在是秦陵博物院副院长,也是文物修复师,1995年开始从事文物修复工作。一位女性文物修复师出现在高大的陶俑身边,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同时也有一种和秦俑相契的英武,一种说不清的穿越时空的和谐美感。
随着科技的发展,推动文物保护理念已从“补救”转变为“预防+补救”。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正在发掘现场搭建可移动的方舱,舱内湿度温度可控,还能通过渐进式环境参数调整,让秦俑从出土到进入库房都保持湿度、温度环境相对恒定,从而实现文物从出土环境到应急保护环境、再到库房保存环境间的平稳过渡。
五十年间,秦始皇帝陵的考古工作已从简单的考古发掘发展到拥有完整的保藏库房,还拥有国家级彩绘文物保护基地,队伍也从几十名发掘人员发展到今天的数百人。
“作为一名文物工作者,希望能够和团队一起,守护这处世界文化遗产瑰宝。这份深埋地下的美,既属于历史,更属于未来。”周萍说。
张天柱:用20万张图片讲述秦俑故事
张天柱第一次被秦俑惊艳,是秦俑发现的第二年,他还是高中生,听说附近的西杨村挖出瓦人头,便和同学结伴去探秘,他们看到一个露天的发掘现场,许多被挖出的“瓦人”裸露着,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面向黄土,有的相互依偎着,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坑下的工作人员有的在细心地清理,有的在记录。
当看到一名考古队员在大画板上绘画,一个躺在地上的兵马俑跃然纸上,从小就酷爱绘画的张天柱被深深吸引了。后来一放学,他就跑去考古发掘现场看,甚至和考古队员成了朋友。后来才知道,这项工作叫考古绘图。几年后,他真的成为其中的一员。
▲记录奇迹的秦俑文物摄影师张天柱
1978年,秦俑考古队办起“亦工亦农考古学员训练班”,从当地招聘临时工,经过培训后参与考古发掘,张天柱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因为喜欢绘画,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他很快便承担了考古队的绘图工作。
虽然其后去一所学校担任了美术老师,历经九年曲折,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美术老师的教职,回归秦俑考古团队,从此再未离开。
1989年到1998年,张天柱先后参加了秦兵马俑三号坑、二号坑的考古发掘,主持了考古绘图工作,圆满完成了考古发掘任务,为博物馆培养了一批绘图人才。1995年,他被任命为考古队副队长,走上部门的管理岗位。
在与兵马俑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常常被宏伟的军阵、威武的秦俑形象、凛冽的兵器及绚丽的色彩所震撼,他想留住这美好的瞬间,记录下这动人的画面,但这仅仅靠绘画是做不到的,于是,他萌发了从事摄影的想法。
从1994年开始,张天柱拿起相机。起初,他只是记录考古发掘的点点滴滴,逐渐地,他的镜头伸向了博物馆的建设与发展、学术研究、文物保护、重要活动等各个方面,成了博物馆不可或缺的兼职摄影师。
张天柱用镜头构筑的秦俑世界,不仅包括考古勘探的现场,新的修复作品,也包括游客、博物馆的流浪猫、博物馆的花开花谢。好像这是一个活的博物馆,在他的记录下,每天都在生长。他像记录文物一样记录着博物馆的万物生长,时间的纹理清晰而动人。
三十年,20多万张图片,每一张都是张天柱与秦俑以及秦俑馆的无声的对话。2017年,张天柱出版了摄影集《记录奇迹》。袁仲一像发现文物宝藏一样,表达了自己对于这本摄影集的赞叹。他说:《记录奇迹》是一部鲜活的、多姿多彩的有关兵马俑的学术发展史,是一部集知识性、科学性于一体的文物资料典籍。包含着作者对最新考古成果的敏锐认识,闪现着作者对博大精深的秦文化遗存洞幽烛微的智慧眼光。
2020年,张天柱的《记录奇迹》摄影展在秦俑馆举办。这个记录奇迹的人,也成了奇迹的一部分。
“朝夕相伴数十年,与兵马俑的感情浓烈如酒!我在这里工作、生活,成家立业,这里是我年少的梦想和青春的奋斗,这里有我所有一切的一切。”张天柱说。
秦俑考古人的幸运
突然读懂一件文物的欣喜,突然帮一段模糊的历史找回记忆的欣喜,这些欣喜微小,但弥足珍贵,一不小心就改写了历史。这是激励一代代秦俑考古人砥砺前行的力量所在。
兰德省多年专注于秦俑的彩绘修复研究,对秦俑已经有了一种日久生情的温柔。他用丝网加固法,让他们恢复两千多年前的色彩。日复一日的重复,非常缓慢的突破,伟大的耐心塑造着一个考古人员的气质,这让他在一号坑开放的修复区现场看上去和秦俑战士有了一种同样的肃穆和庄严。
兰德省是1997年被分到了秦俑一号坑工作。二十七年来,他和他的修复团队已完成150余件兵马俑的修复工作。一号坑西侧的开放修复区,就是他和团队工作的地方,也被外界称作秦俑的“专科医院”。
在兵马俑修复中,最大的难题之一是如何保持色彩。“我们在提取过程中能看到的色彩,一定要对它进行一个加固。这是两千多年前所留下来的痕迹,留下来的最珍贵的一点颜色。”
2009年的6月13日,第四个世界文化遗产日,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开始了第三次考古发掘。“主要在秦俑一号坑T23号探方。在这个方位共挖掘了256件兵马俑,目前提取了156件。修复了140多件,还有一些正在修复。”兰德省说,“秦俑原本有朱红、粉绿、紫、蓝、赭等多种颜色,俑身要先刷过一层生漆,再着一层颜料。但埋在地下两千余年,秦俑的彩绘层已十分脆弱。出土后,随着湿度和温度发生变化,生漆便会弯曲卷翘,连带上面的颜料一起脱落。打一针聚乙二醇保护剂,它可以渗透到秦俑内部并形成保湿加固层,防止生漆失水而脱落。”
修复者要通过显微镜把秦俑面部之前脱落在土层上的彩绘找到,再如拼图一般,把彩绘一片一片拼回秦俑身上。“这个操作是不可逆的,秦俑的彩绘层一旦受到损害,就没有挽回余地。”兰德省研制了“丝网加固法”,把原来浮凸在彩绘土块上的颜色,通过丝网回贴到原来的位置。
▲团队成员对陶俑残片进行检测分析(摄影丨张天柱)
▲兰德省和团队研发的修复稳定设备
“一定要让更多人见证秦俑最初的绚丽多姿。”能最早看到秦俑的色彩,这是兰德省的幸运;让游客也能看到彩色的秦俑,这是兰德省坚持不懈的梦想。
年轻的新生代的考古人,仍然延续着和秦俑的穿越千年的对话。文物摄影师赵震回忆,2020年,突然在拍摄过程中发现了秦俑嘴唇上工人留下的指纹,这样的幸运千载难逢。
“日复一日的拍摄,看起来是重复的工作,但是每天发现的细节都不一样。有一天我拍着拍着,一抬头突然发现在一尊俑的嘴唇上有一处指纹。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击中了,激动到鼻子发酸。那可是两千两百多年前制作兵马俑的工匠留下来的指纹啊!我很想用手去触摸一下,但那是不允许的。”赵震说,那一刹那时间消失、空间重合,感觉自己和那个工匠刚刚擦肩而过,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2024年9月6日,在秦俑发掘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启动期间,现任馆长李岗接受媒体采访时吐露心声,“能在这里工作是我的幸运。”他和很多秦俑考古人一样,用了“幸运”二字。他说考古发掘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出现“彩蛋”的过程。
“我们最终目标就是建立世界一流的博物馆。”李岗用了“四个秦俑”和未来对话:我们是想建成开放秦俑、活力秦俑、智慧秦俑、国际秦俑。秦始皇陵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考古学储备,它内涵非常丰富。我们想以一个开放的心态,把秦皇陵建成一个开放的平台,进一步创新我们的保护展示利用方式,使它永远充满着焕发时代的活力,充满创新的活力。
李岗说,要用更多的科技手段为游客参观提供更多智慧化的服务;要充分发挥兵马俑金字招牌,金色名片,发挥国际影响力,让兵马俑所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更好地走出去,讲好秦俑故事,讲好中国故事。
参考资料
[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文物修复团队:守护这份深埋地下的美》,载《光明日报》,202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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