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感恩自己能够接触到如此多闪光的灵魂,特别是在此次巡护员生态影像培训过程中,我接触到来自滇金丝猴全境网络四个保护区、三个保护地的17位一线巡护工作者,其中包括社区巡护员及保护区工作人员。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被听见、被更多的人知道。
去年四月,我来到“乡村之眼”筹划“巡护员生态影像培训”项目,朋友向我推荐,“你一定要看看《守山》这本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本书的作者“肖林”的名字。三个月后项目启动,我怀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给肖林老师打电话,邀请他作为嘉宾参加项目。在交谈中,他那爽朗的笑声让书中的形象跳跃起来。九月培训开始时,我们终得相见,那一刻,我似乎确定了以往的所有想象,也似乎那所有的想象都飞走了,即刻被他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场所吸引。那是一个眼睛里带着光的人,也正是如此一个鲜活的存在,与白马雪山和滇金丝猴厮守了三十五年。感受野生动物摄影的魅力
1979年,中科院组织横断山综合科学考察,昆明动物研究所的李致祥、马世来等参加了其中的兽类考察工作。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论——滇金丝猴种群还活跃在白马雪山的层林之中。此次科考,也直接促成了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在那个年代,每一个保护区的成立,几乎都是针对独特物种或生态系统而进行的抢救式保护。
滇金丝猴之秋
1983年,16岁的肖林背起行囊,离开家乡江波那个深藏在德钦大山中的小村寨,通过公开招考来到了新成立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然而当他进入保护所工作了8年后,他依然没有一次在野外遇到过滇金丝猴。随后,他跟随一直做灵长动物研究的美国人老柯进行了三年野外考察,掌握了野外生存的技能,也慢慢摸清了滇金丝猴的习性。1992年夏天,在云南林业厅做宣传工作的奚志农跟随肖林、钟泰拍摄滇金丝猴。一次次无功而返之后,他们终于在达永寻到了这群高山精灵,据说这是奚老师第一次见到滇金丝猴,也是人类对其的首次视频记录。用肖林老师自己的话说:“奚志农不仅是一个好朋友,更是一位领路人——是他帮我打开了摄影的大门。”也因这次成功拍摄的机缘,肖林得到了一家机构为保护区科研提供的佳能相机,即便那是当时最便宜的相机和镜头,于那时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的德钦而言,已是难以接触的稀罕物。在胶卷有限情况下,每一次按下快门,肖林都肩负着莫名的压力和沉重的责任感。受设备所困,在拍摄时人与猴之间的距离要小于50米,然而滇金丝猴天生敏感怕人,一旦猴群受惊,便会在摇晃的枝头上遁形而去,辛苦的追踪只得回到原点。于是肖林想尽了各种“潜伏”的办法,又做了各种“伪装”,在经历了N次失败后,他摸清了猴群移动的规律,终于收获了N+1次的“决定性瞬间”,而这张照片也被奚志农老师称赞为“目前最棒的滇金丝猴照片”。在《守山》一书中,肖林这样描述道:“滇金丝猴纯野生状态下的完整家庭状况呈现,这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张照片。是骄傲,也是遗憾,遗憾是至今二十五年过去了,我自己再也没拍出一张能够超越这张的照片。”
《守山》既是肖林的个人传记,也是关于滇金丝猴的科考记录。
或许这种唯一性、不可替代性才是野生动物摄影的魅力。在书中有这样一段令我深省的表达:“每当我按动快门时,我会突然想到高天之上有一双菩萨的慈悲之眼……我最喜欢自己照片的是那里面有种生命的觉悟和灵性,这是野外动物带的由生命生发出来的那份本能,我希望自己能拍摄出生命的那份尊严,以及各自必须承受的那种宿命。”野生动物摄影给肖林的内心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对滇金丝猴的执着追求与对家人歉疚情感的矛盾之间,与自己达成了最终的和解。环境保护就是保护心灵
在准备写这篇文章时,我想再跟肖林老师好好谈谈,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拨通了他的电话。沉浸在世界杯热烈气氛中的他聊起非洲雄狮喀麦隆,声音里都洋溢着小傲娇,恰似青春少年驰骋球场。我也不由得被他的热情点燃,他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时随地点亮别人的人。当谈及如何看待影像、野生动植物摄影对巡护员以及自然保护的意义时,他这样说:“咱们组织的这样的培训特别有必要,野生动植物的影像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非常重要。当年不说是外面的专家学者,就算是住在山里的老百姓也没有几个人见过滇金丝猴。事实就是这样,人们对保护对象没有认知,它们就很难得到关注。正是因为滇金丝猴作为三江并流地区的旗舰物种而得以重视,白马雪山保护区才得以设立,栖息地的生物多样性才能确保实现。”接着,肖林老师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2017年,人们在白马雪山保护区架设的红外相机中捕捉到了金钱豹的身影,这个消息无论对一线工作的巡护员,还是整个保护区都是莫大的鼓舞。因为金钱豹作为食物链顶端的大型食肉动物,只有当栖息地内有足够的食物来源,它们才能存活。从这个角度来看,当地保护工作对于维持生物多样性是有效的,而这些成效离不开一位位热爱山林、敬畏生命的“守山人”。正如肖林所说:“在最开始的巡护监测工作中,摄影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使我在简单孤寂的丛林生活中得到一份慰藉。”官方数据显示,自1956年广东肇庆鼎湖山中国第一个自然保护区成立以来,截至2019年底,全国已经建立2700余处自然保护区,总面积达147万平方公里,约占我国陆地面积的15%。但在我国存在一个比较普遍的状况——保护区初建时很多村寨被划规到保护区内,特别是在云贵川、青海、西藏这些偏远少数民族地区。以1991年的白马雪山保护区为例,区内有自然村上百个,都隐秘在大山的褶皱里。他们世世代代依靠自然的赐予繁衍生息,多因交通闭塞无法与外界沟通,生产生活来源大都依靠山林提供,打猎砍柴是他们的自然生计。然而成立保护区就意味着要转变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而且这种‘限制’引发的是当地村民生活质量的直接下降。因此,在成为巡护员的最初阶段,肖林最艰巨的工作就是劝说村民接受生态保护的观念。当我问他:“您在经历这么多年的磨练之后,对现在的年轻巡护员去做社区保护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吗?” 他说:“我认为社区必须要参与到环境保护之中,但在传统文化氛围浓厚的地区,我们不能否认,传统文化的有机融入才会让生态保护更有生命力。”听到这里,我突然回想起《守山》中肖林老师讲的在藏族人心目中,一花、一草、一只羊、一条虫,都有神山赋予它们的职责,损伤一个便会伤及整体。而这种万物相联,相互影响的观念正与环境生态系统理论异曲同工!拉回思绪,肖林老师继续说道:“在传统文化、行为意识中,我们对所有形式的生命都心存敬畏。环境保护应该做的,就是保护心灵,这才是年轻一代应该从各地方、各民族的传统智慧中需要挖掘的宝藏,那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
我时常感恩自己能够接触到如此多闪光的灵魂,特别是在此次巡护员生态影像培训过程中,我接触到来自滇金丝猴全境网络四个保护区、三个保护地的17位一线巡护工作者,其中包括社区巡护员及保护区工作人员。在项目前期的访谈准备阶段,听到巡护员们讲述的故事,我激动得好几次泪奔,就像我也经历了那样的人生,而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被听见、被更多的人知道。从上一辈“守山人”到九零后的“新生代”,巡护员之间的传承始终不变。来自迪庆州巴美社区的鲁茸达瓦,十四岁就跟随爸爸上山巡护,是名副其实的“护二代”;刚刚过了28岁生日的李如雪目前是老君山保护地技术骨干,在大学时期的考察经历让他爱上野外研究工作,面若秋月温文儒雅的大男孩,在“云山保护”(天行长臂猿保护机构)已有四年的野外工作经验;来自芒市芒杏河菲氏叶猴保护地的女性巡护员李明仙,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到家乡从事生态保护。“达瓦”,在汉语中被译为“心灵的月亮”,这个瘦高帅气的小伙子似高中生般活泼俏皮,谁曾想却已是儿女双全的父亲。于他而言,相机是记录的工具,“我要记录我家乡的幸福生活,因为我就是打心底喜欢那个地方,我要告诉大家她的美好。”在课程培训期间,他分享了一次有惊无险的遭遇——去年9月某天,他背着女儿准备去县城打预防针,刚走出村口就看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趴着一只一动不动的老熊,瞬间便被吓得后退几步。他说当时自己最担心的就是女儿,怕她吓哭惊醒老熊。冷静下来后,达瓦安顿好女儿后慢慢靠近那只熊,发现它还是一动不动,于是便壮着胆子走过去,才发现老熊死了。那时,一颗悬着的心才重新放了回来。而后,他马上联系了县上的森林公安等相关部门。在事发现场等待森林公安的当口,他接到一个同乡电话:“兄弟,如果你能取下老熊的胆,就给你两万块钱。”达瓦先是一怔,而后答道:“这个不行,我是巡护员!”在回忆时他告诉我,当时脑子里真的没多想,那话就蹦出来了,而且他也从来没后悔过那样说。听到这里我也被达瓦多故事震到,不是因为平平常常走路都能遇见熊,而是面对利益诱惑表现出的淡然和镇静,那是没有任何造作的本性流露。“传承”,是上一辈“守山人” 与新生代“巡护员”之间的连接。当我问及肖林老师对新生代年轻人的期许与建议时,他提出三点:首先,对于保护区野外巡护管理极为重要,科技手段再先进,也要依靠巡护员双脚去勘查,尤其是进行反盗猎巡护时,常规巡护线路以外的区域也不要错过;其次,在保护区做科研的年轻人,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对所研究的东西要能够深入透彻地挖掘,哪怕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最后,希望政府部门能够为年轻巡护员创立更好的激励机制,不仅在于提高其工资待遇,更在于为其创造更多外出进修和培训的机会,使其从单纯的向导领队逐步转换为科学研究专业人员。在这场与上一代守山人和新生代巡护员的对话中,我的心一次次被震荡……
作者简介
十 一 任职于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王顺利/《新西部》杂志·新西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