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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的守候(《新西部》2023-2)
2023-02-27 14:51:50 来源:《新西部》2023年第2期 作者:潘奕菲

怒江金丝猴是新发现的灵长类物种。2011年10月,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傈僳族巡护员六普经过将近一年的搜寻,在云南省泸水市片马辖区的高黎贡山西坡,拍摄到了怒江金丝猴。六普用大半生的时间追寻怒江金丝猴,从它们的习性到它们的种群,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每一座山峰,由此演绎了一场人与猴的旷世传奇。

清晨,巍峨高耸的高黎贡山还在沉睡,点点星光照耀着连绵群山。

当我躺在旅馆的软床上,沉醉在美妙的梦境中时,远在中缅边境云南泸水县片马镇的傈僳族巡护员六普已早早地起床了。他悄悄地关上房门,生怕惊醒熟睡的妻子,简单地洗了把脸,吃了早饭,便将那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傈僳族开山刀别在腰间,走入了渐渐苏醒的大山。

2022年11月,我作为项目实习生跟随乡村之眼团队从怒江州州府所在地六库前往泸水县片马镇进行巡护员影像培训,六普便是报名参与本次影像培训的巡护员之一。从怒江江边到片马镇,98公里路程看似不远,但全程山路狭窄,坡陡弯急。汽车一路在悬崖峭壁之上盘旋爬升2400米,到海拔3200米的片马垭口后再持续盘旋急降到1300米。站在公路边望向云雾缭绕的高黎贡山,万物和谐,峰峦抵天,这就是巡护员六普的工作地,一片神秘而又令人向往的动植物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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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怒江西岸的高黎贡山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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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普是中国第一位拍到怒江金丝猴动态影像照片的人(摄影丨潘奕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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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普首次拍到的怒江金丝猴照片(摄影丨潘奕菲)

六普今年47岁,但他已和大山深处的神秘精灵成为了灵魂伴侣。并不高大的体型有利于他在大山中灵活穿梭,每当碰到茂密繁盛的草木枝丫,他就会用那把手柄已被摸得光滑的开山刀,轻轻砍去。就这样,每日奔走,他已经走了将近十五年,只为追寻他所守护的对象——怒江金丝猴的足迹。从它们的习性到它们的种群,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每一座山峰,他与怒江金丝猴之间演绎了一场人与猴的旷世传奇。

高黎贡山中的神秘精灵

高黎贡山坐落于怒江西岸,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又被誉为“世界物种基因库”“雉类和鹊类的乐园”“哺乳类动物祖先的发源地”“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是云南省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跨怒江州和保山市,其中怒江州境内管护面积324106公顷,占保护区总面积的80%。在茂密的原始森林深处,怒江金丝猴、熊猴跳跃嬉戏于秃杉、红豆杉的枝叶间;水鹿、白尾梢虹雉在静卧杜鹃、长蕊木兰的花丛中;而生长香柏、冷杉、箭竹的高度,是猫豹和羚牛的活动领域。

纵向排列的山脊、超过四千米的垂直高差,造就了高黎贡山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使其成为世界上生态价值最高的地区之一。也正是在这片宝贵的森林中,中国境内第四种金丝猴,也是目前世界上记录到的第五种金丝猴——怒江金丝猴(缅甸金丝猴)逐步走进了大众视野。

怒江金丝猴,即黑仰鼻猴,国际上又称缅甸金丝猴,是新发现的灵长类物种。与其他种类的金丝猴一样,怒江金丝猴也拥有标志性的“朝天鼻”。除此之外,它们头顶还有一撮细长而向前卷曲的黑色顶毛,这在一身近乎全黑的毛发格外亮眼。

2010年3月,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的调查人员在缅甸克钦意外获得了一具完整且不同于任何已知灵长类动物的尸体,经过DNA检测,研究人员认为这类灵长类动物是以往从未被发现过的新物种,并将其定名为Rhinopithecus strykeri——这是对于这一物种的首次学术界定,并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2011年10月,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护林员六普经过将近一年的搜寻,在云南省泸水市片马辖区的高黎贡山西坡,拍摄到了形似一年多前在缅甸发现的新灵长类动物野外活动的照片,后经确认这就是新发现的仰鼻猴新物种,时任大自然保护协会(TNC)中国部首席科学家、中国灵长类专家组组长龙勇诚建议将其中文名定为“怒江金丝猴”。

目前,学界关于怒江金丝猴的研究还在紧锣密鼓的推进之中。在开展巡护员影像培训的过程中,我们有幸遇到了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的陈奕欣博士。陈博士在高黎贡山中段进行关于怒江金丝猴的学术研究已将近十年,每逢上山,他都会与六普一同前往,共同追寻高山精灵的踪迹。据陈博士介绍,怒江金丝猴和其他仰鼻猴一样,都是重层社会结构,而在所有灵长类动物中,重层社会结构目前仅确认存在于狮尾狒狒、埃及狒狒、仰鼻猴属和人类,因此每当陈博士和六普与它们打照面时,都感觉异常亲切。

同时,陈博士还向我们介绍到:“经过近些年的学术研究,我们发现怒江金丝猴的环境承载量可能尚未达到饱和,但仍旧面临着一定的生存压力,包括来自生物因素、天敌以及人类干扰等。”由此可见,巡护行动对于生态和物种保护的重要性。

与“猕阿”相遇

“六普大哥,怒江金丝猴用傈僳话怎么说呀?”

“猕阿!我们就叫猕阿。用你们汉话翻译过来就是‘鼻孔朝天的猴子’,有时候嘛我们也叫它黑猴子。”

早在六普9岁时,他就在镇上的集市见过这种黑猴子。“那个时候像这种猴子我们都见过的,人们会打来吃。我爷爷说80年代那会儿就在山上见过它们,但是也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个新物种嘛。”傈僳族是生活在高山上的民族,狩猎捕食是一种传统的生计方式,用弩、枪猎捕到的猕阿,可以作为一个家庭宝贵的食物来源。“我从来不吃猴子,因为感觉它太像人了,尤其是手,简直就跟人一模一样的。”六普在叙述时翻弄着双手,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或许自年幼时,保护猕阿的想法就如同一粒种子开始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

后来,人们猎杀金丝猴的目的已不再是为了果腹。历史上,由于人们相信用金丝猴骨泡制的药酒是治疗风湿病的良药,再加上人类猎捕林麝等林下动物布设了很多铁夹,下地活动的猕阿经常遭到猎捕和伤害。“那个时候一副猴脑可以卖到400到600块钱,整副的猴子骨头也可以卖出500多块钱。”六普告诉我。

20世纪90年代末,我国开始严格管制枪支。随着法律法规的一步步落实,大规模捕杀金丝猴的现象逐渐减少,猕阿的数量在片马地区也有了一定的回升。

“其实以前我也有想过这个猴子会不会是一种新的(物种),因为以前看电视的时候就爱看《动物世界》,然后发现电视上的猴子没有一个是跟我们这里的黑猴子一样的。”六普也曾到镇上反应过他的猜测,但是因为大家的习惯性认知和科学知识普及程度的不足,并没有多少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2010年在缅甸发现新的仰鼻猴物种后,中国灵长类专家组组长龙勇诚及怒江州林业局鉴于地理环境的相似性和对动物迁徙行为的猜测,积极组织相关人员在泸水地区进行寻访。接到搜寻任务的六普,心情既兴奋又焦灼:“本来当时要和我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个人,但是那段时间他们家有点事,就只能我一个人上去了。”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六普一直坚持走访调查和野外蹲守,最终在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泸水段48号界桩附近成功拍摄到一组怒江金丝猴的野外生存照片。

由于保护区内植被茂密,野生动物繁多,因此在搜寻的过程中,六普也曾面临过很多危险。“我最害怕的就是蛇了,熊啊那些我倒是不怕,但是怕蛇。山上树和草都很多,有的蛇就卧在那里,然后突然跳起来,真的很吓人的。”“三抬头”是当地一种具有极强毒性的野生蛇,据六普回忆,有次他正准备穿过一片长满野草的山坳,刚拿起开山刀劈了两下,就看见“三抬头”正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吐着信子。

“我这个人有点怪,做一件事情我就想把它做出结果来。他们科学家说我们这里的猕阿是新的金丝猴,我以前也这么想过,所以我就要拍到它们的照片,找到证据。”尽管六普文化程度并不高,但自从与猕阿相遇,他早已熟悉它们的习性和栖息环境。拍到照片——就是他单纯且执著的尝试,事实证明,六普做到了。

生态护林员:

生态保护的第一道防线

经过多年的生态保护,高黎贡山的自然资源水平已有显著增长。十多年前,六普只要沿着人们踏出的土路就可以走遍高黎贡山的大多数角落;如今,密密麻麻的植被覆盖了曾经的山间小径,不带上开山刀,六普甚至很难向前推进百米。

“我觉得生态好起来是跟很多方面都有关系,人们的意识也提升了,不会轻易去打猎砍树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生态护林员’的政策。”六普介绍道。在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泸水管护分局片马管护站中,悬挂着一张印有当地生态护林员照片和名字的公示板。据不完全统计,片马管护站下设的生态护林员约有120名,每人都要负责一定面积的森林保护。

2016年9月,为深入贯彻落实《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关于“利用生态补偿和生态保护工程资金,让有劳动能力的部分贫困人口转为护林员等生态保护人员”的要求,国家林业局联合财政部、国务院扶贫办在集中连片困难地区、国家重点贫困县以及重点生态功能区转移支付补助县正式开展生态护林员选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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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巡护员六普交流(摄影丨十一)

在生态护林员的遴选标准中,“是否为建档立卡户”是其中一项重要考核指标。“政府要求只有贫困户才能成为生态护林员,所以我都不是嘛。”六普打趣道。吕植等人在对三江源国家公园生态管护公益岗位进行调查研究时提到,以建档立卡户作为生态护林员选聘对象实质上是将脱贫攻坚目标优先于生态保护目标。但正因生态护林员岗位的设立,国家话语权在很大程度上顺利介入地理位置偏远、人员成分构成复杂的地区,不仅让一大批贫困户拥有了稳定的收入,同时实现了“从穷山恶水到绿水青山”,将“两山”理念作为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内涵融入生动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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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组成员与六普、陈奕欣博士合影

“我们这里2017年的时候还会有少部分人上山砍树打猎,但此后这种现象就少多了。在我看来,最贫困、最需要钱的那一部分人成为了生态护林员嘛,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了,就不再需要上山砍树打猎了。”生态护林员的设立,使贫困人群从心底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靠山吃山的资源掠夺者,而是生态恢复和资源保护的监督者,构筑起生态保护的第一道防线。

在国家政策的介入下,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开始发生新的变化。生态扶贫作为国家精准扶贫的重要举措之一,使得多地将生态保护视作当地形成新的生计方式和发展模式的前置条件,有意识、有组织、有明确目标的生态保护成为人与自然互动的核心内容。

跨境物种保护的漫长征程

根据以往的科学调查,怒江金丝猴在中缅边境云南高黎贡山中段、东至怒江西至恩梅开江的有限区域内皆有分布,属于典型的跨境物种。

“以前我们就看到过这群猴子跑过了国界线,到缅甸去了。我们人有国界的概念,但是猴子又没有,它们只知道这一片山都是它们的家。”对于跨境物种的保护,总是需要漫长的探索和合作。六普现在追踪的这一群怒江金丝猴,经常会跨越国境线进入缅甸。但由于缅甸目前的复杂局势,对于野生动物保护的政策与法规难以落实到基层,因此形成了目前泸水片马地区至少149只的怒江金丝猴族群在缅甸可能会被猎杀的现象。

龙勇诚教授长期以来一直关注于跨境动物的保护问题。他曾提出,缅甸林业司对怒江金丝猴的跨境保护合作表现积极,但由于中缅边境线长达2000公里,且该物种在缅甸一侧栖息的森林生态系统处于民间地方武装的控制之下,故跨境保护行动需两国政府投入更大的智慧和勇气。不可否认的是,缅甸北部是整个中南半岛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然而受长期政局动荡的影响,当地自然资源本底调查严重滞后,导致许多资源的现状仍不清晰。

对于耗费半生追寻怒江金丝猴的一线巡护员六普而言,看到猴子们的数量能够稳定增长,是他坚定且质朴的心愿。“其实我想把这一群猴子的数量点清楚,虽然我们现在知道这批猴子有140多只,但是很难确定它们的真实数量。”追了半辈子金丝猴的六普,依然对他的事业表现出极大的热诚,“如果我们每次能点清楚这些猴子有多少只,或许就可以知道哪些猴子是自然死亡,哪些是被人为猎杀,那这个数字也能帮中国和缅甸之间搭建起保护的桥梁吧。”

虽然我和六普仅短暂结缘于巡护员影像培训活动,但也正因为这次相遇,我才能了解到巡护员的内心世界。“将热爱赋予高黎贡,用生命点燃生命”——我想用这样一句朴实的话语表达我对六普的理解。

热爱、坚持、执着,是以六普为代表的巡护员们具备的特点,他们将热情赋予自己喜欢的事业,也以平凡但又独特的人生故事点亮了我们的生命。“我想像当初拍那一张猴子照片一样,拍出来我们巡护员自己的纪录片。”六普在参与过影像培训后自信地说道,“如果我们的纪录片能走向全国,甚至走向世界,那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怒江金丝猴背后的故事,那我这半生的守候也不算白费。”

远处的天边洒下第一缕晨光,沉睡的高黎贡山渐渐苏醒。天又要亮了,六普也又一次踏上了那条习以为常的巡护之路。

作者简介

潘奕菲 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民族学本科生,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项目实习生

责任编辑:王顺利/《新西部》杂志·新西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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